《呼吸》Part 3
“哇！”
“喂喂喂！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手忙脚乱从一旁棋谱的掩埋中找到纸巾，林田狼狈地用成团的纸巾按向宗谷冬司的脸。动作太过匆忙，将他的眼镜打翻在地。
镜架从脸上划过时留下几道鲜明的痕迹，被柠檬水沾湿的纸巾也狼狈地黏在宗谷冬司的脸上。
‘看起来可真不像是同龄人啊。’
林田看着宗谷粘上纸屑的面颊。仿若自己学生般稚嫩的面容，却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年纪。
不同的，就只有对方那卓然的将棋造诣。
“……抱歉。”
流着泪的宗谷茫然的说着，任林田的手在自己脸上擦拭泪痕。
林田用手帕将他脸上那可笑的痕迹擦去，继而看向宗谷摘下眼镜的脸。
“……想起了奶奶。”
宗谷冬司说到“奶奶”这个词时，林田的心中闪过一点奇妙的感觉。
那感觉大概类似于未曾想象过，即便是八百神明，亦会有夫妻或是父子的恩情纠缠。在今日宗谷冬司说起之前，林田都不曾想象过，对方或许也有牵绊的家人。
林田不知该如何回答。
然而宗谷的声音却已经在房间里传开了。
那冰冷如寒霜的声音在房间中蔓延，林田盯着眼前的水杯，看着和半颗柠檬一起在被子里浮沉的冰块。
林田从宗谷那漫长而断续的讲述中拼凑出一点令人感伤的真相：宗谷的奶奶，在夏季来临前离开了他。
原本要去参加名人战，早上起来去向奶奶道别时，却发现对方似乎得了感冒。
“原本是想在家里看着她的。”宗谷冬司这么说。
然而奶奶却催促他赶快出门，不要迟到了。
比赛时格外心急，想要早一点回家。
‘啊’听到这里的林田想起夏季前看过的那次电视转播，不由想道，‘所以那次的棋路才会如此迫进。’
后面的话，即便不说也能想到。宗谷的奶奶年事已高，感冒一整夜加上一个白天，发展成了肺炎，最后竟然突兀的在医院离世。
林田感到不知所措。
宗谷的眼泪已经停止了，他仿佛林田曾经看过无数次的那样，一脸淡漠的看向窗外。
这间公寓的窗外能看见河堤，此时深夜，没有多少灯光，于是漫天星光都落进那条算不上宽大的河流中。
“那条河，会通向海吗？”宗谷突然说道。
“欸！？”林田吓了一跳，回答时嗓音差点儿无法从喉咙里挤出来，“啊，是会的。毕竟是临港嘛……”
房间里重新恢复沉默。
林田不由感到后悔万分。
没有把握住道别的机会，现在只感觉在这里如坐针毡，不知道究竟该做些什么、又该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开口道别。
正在他鼓足勇气想要开口时，电话铃声突兀响起，林田几乎是从茶几边跳起来。
“我的——不好意思！”
匆忙向看向自己的宗谷道歉，林田一边跨国茶几的桌角一边取来自己的手机接通，从手机的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欸？不会吧！”林田哀嚎一声，接着果然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翻出了一串钥匙。
钥匙上还沾着黏糊糊的果汁，看来的确是小桃放进来的。
“……请问。”被忽略在一旁的宗谷冬司终于开口了，他安静的看着林田，似乎在等待他的说明。
手机的听筒中不断传来桐山的询问和小桃的笑声，间或夹杂着凄惨的猫叫，喧闹夹杂着欢乐。
宗谷冬司静静的看着他。
‘太安静了。’林田想。
他的耳朵习惯了听筒里的喧闹，此刻宗谷冬司所在的这间公寓，如同凛冬般寂静。
明明是夏季最炎热的日子，然而这份肃静甚至就连不休的蝉鸣也无法打破。
“……你要走了吗？”宗谷冬司垂首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
在这瞬间，林田突然一下仿佛回道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因为成绩不太理想，老师把出战名额给了新来的弟子。他想要大哭一场，想要冲上去狠狠撅断他们的手指——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做。
回过神来，老师他们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站在原地。
——甚至没人发现他的晃神。
‘那天后来如何了呢？’林田想。
后来，他一个人收拾了置物柜里的东西，背上背包，最后环视了一次自己曾经不知多少次都想要留在那里彻夜不归下将棋的棋社，然后背起几乎和他一样高的背包，准备仓皇逃窜。
就是那个时候，有人发现了他。
不知道是谁，站在他的身后，对着他的背影，用和宗谷冬司一样冰冷又安静的声音淡淡询问着：“你要走了吗？”
林田看着宗谷冬司的脸，他从对方的表情里读不到丝毫情绪。
但这也是当然的。
位于职业将棋顶点的男人，怎么会把心中所想写在脸上？
他的想法，那必然是要仔细拆解整张棋谱的每一个落子，才能窥见一二。
可是他的脸突然一下和那天在他身后询问的人重叠了。
那个夏天，林田只记得自己仓皇跑回家，离开棋社时，甚至不敢回头。
回家的路上，他嚎啕大哭。一边挣扎着往家的方向跑，一边毫不顾忌的放声大哭。眼泪糊在镜片上，让脚下的路如同万花筒般扭曲。
然而和向上奋争模糊的希望之路不同，这条败犬灰溜溜逃回家的路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闭着眼，也能逃回去。
从那天之后，将棋就被他彻底抛在身后了。
“……”
林田回神时，宗谷冬司还在安静的看着他，仿佛时间没有流逝。
手机里还传出桐山的叫喊声，对方正喊着他的名字，隐约有些焦急。
‘桐山大概是个好孩子吧。’林田不合时宜的想着，终于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好了好了，你那边可真吵。”
“我正在朋友这里，你如果需要的话，就来这边取吧。实在不好意思，现在不方便给你送过去。”
林田挂断电话的时候，宗谷冬司再次垂首。
两个人在公寓这安静的氛围中靠坐在一起。
林田回想自己祖母去世时的光景，想要从肚子里搜罗出两个安慰的词句来，但是大脑却一片空白，越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一盘将棋吧。”林田突然说。
宗谷冬司没有多余的反应，听到林田说要下将棋，便从旁边找来装将棋的盒子，在两个人的中间铺开。
旁边就是茶几，但是将棋的棋盘却被放在了地板上，两个人就如同正式对战般在茶几和沙发的狭小空袭当中端坐对弈。
棋盘在眼前铺开的瞬间，林田的心中闪过一丝懊悔。
他的脸颊赤红，只好低着头凝视眼前的棋盘，努力不去注意任何来自宗谷冬司的响动。
可是明明烂熟于心的将其规则却仿佛跟着自己的镜片一起变得模糊。
林田擦掉从自己的额头滴落到镜片上的汗滴，颤抖着用右手去挪动面前的棋子。
身边并没有计时器的滴答声，这只不过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充满了友人间打法时间的将棋罢了。宗谷冬司的棋风也一如既往的安静平和，除了他落子的那一刻，甚至难以听闻到他的呼吸。
然而在自己不断放大回响的呼吸声中，林田却感到面前宗谷冬司的身影正在随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不断、不断放大——他恍惚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蚂蚁，蜷缩在棋盘的角落。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了整间公寓。
而宗谷冬司身上那凛冽地气息仿佛成了一道锐意的寒流，正在房间中四溢扩散——
他觉得快喘不上气了。
“叮咚——”
门铃声打断了林田的臆想。
他几乎从地板上跳起来，如蒙大赦般的一边跑向玄关一边喊着“来了来了。”
打开门的时候，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桐生零，对方的手里还牵着小桃。
“大叔！”
门一打开，小桃就跳到了林田的身上。
沉重的小桃落进怀里时，林田却感觉好像一下心情也变好了。他笑着捏了两下小桃，又从身上找钥匙。一连摸了两个口袋才想起来钥匙刚才被他放在了茶几上。
“等一下，我马上拿出来。”林田这么说着就想要把小桃重新放回桐生零的手里，但是小桃死死抓着林田的胳膊，一边还在嘟囔着天气炎热，想吃布丁的话。
林田从桐生的脸上看到一丝窘迫。
可是那丝窘迫很快又变成了惊讶。
“宗谷老师，您好！”桐生鞠躬的速度太快，差点儿撞到躲闪不及的林田。
林田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的一定是宗谷冬司的那张脸。
一天之内见了两次，即便如此，桐山一定也和自己一样，仍旧会感到宗谷名人会出现在自己身边的那种不可思议感吧。
钥匙被宗谷递到桐山的手里，而后便转身回了房间，看上去就好像这所公寓的主人并非是他而是林田一般。
‘真是我行我素啊。’林田想着。
桐山还在看着宗谷的背影。
“小桃想吃布丁啊！”怀里的小桃敲打着林田的肩膀，不小心把他的眼镜给打下了半截。
林田忙着扶眼镜，桐山则是一边道歉一边把小桃抓在手里。小桃嗷嗷大喊着，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等林田戴好眼镜，正犹豫是否该借此道别的时候，玄关处终于响起宗谷的声音。
“布丁的话，冰箱里好像还有。”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小桃已经欢呼着冲进了房间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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